“既然阁下已经痛定思痛,又如此忠肝义胆。”李明夷徐徐抬眸,眼神却并无严庄期望的激动,反而很是疑惑。
“阁下自认深得安氏信任,想必不乏动手的机会。既想赎罪,之前为什么无所作为?若无在下的出现,又有何打算?”
这两个问题大大超乎严庄的预料。
在他看来,这个医夫无外乎是个不怕死的勇士,手段称不上高明。之前能让他目的得逞,也只是因为自己对他了解不深,猜错了这人的真实意图。
而这两问,显然是对他存了戒心和怀疑。
尽管有些猝不及防,严庄还是很快给出了答案:“此前战势不利。太原旗开得胜,只差最后一口士气,而今是下手的最佳时机。”
“你放心。”他接着又补了一句,“老夫会尽力保住你性命。即便不能,也会彰扬你的义举,善待你的亲眷。”
“那洛阳的千户百姓呢?”对方却又追问,“你能一一保住?”
“这……”严庄表情一怔,随即皱了皱眉,“大局为重,先生切莫有妇人之仁。如果因这千户人误了千载难逢的机会,你我将以何谢罪于天下众生?”
“那是阁下该考虑的事。”
出乎严庄的意料,对方回绝得理所当然:“您是政客,自当救世。而我不过是一个医生,只用考虑救人。”
在严庄不可置信的失望目光中,李明夷将门打开,毫不留情地送客。
“看来是老夫看错人了!”白磨了半天嘴皮的严庄再也做不出好脸色,拂袖而去的同时,还不忘摔下一句——
“选错了路,可别怪老夫没有给过你机会。”
轻轻砰的一声,门在他背后被合上。
严庄鼻梁都歪了几分,眼神阴沉地回望一眼,很快向前迈出步伐。
脚步声渐渐远去。
屋子里寒浸浸的,让李明夷有点想念陈留城郊那个温暖的小屋。
他搓搓冻僵的手指,继续整理眼前的残页。
刚才严庄向他提出那个惊骇的提议时,有那么一瞬,他一贯坚持的原则也被某种感情动摇。
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,只要是人都难免怀有私欲。
杀了安禄山,让他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,结束这一场生灵涂炭的灾难。
可一切真的会如严庄所言吗?
手里只剩几张薄薄的纸片,被大火烧去的字迹却已经深深印刻在李明夷的脑海,也在那一刹点醒了他——
这不是他该做的事。
那位宦海浮沉的中书郎很会说话,也很会拿捏人心。可那股足够冲昏理智的热血一冷静下来,其中的破绽便暴露无余。
严庄想要弑君,这绝不是一朝一夕起的念头。是否真心悔过难说,但对于那样的老狐狸,要冒巨大的风险行事,就一定会策划缜密。
他绝不可能事先料到手术这个偶然的机会。
事实上,身为燕皇心腹,想要实施暗杀其实不难,难的是名目。
要知,就连安禄山这种武夫造反的时候也要喊一声清君侧,把除去奸相杨国忠立成自己顺应天命的证据。
现在燕王朝内部不算稳定,前有另立山头的阿史那从礼,后方还盘踞着个野心不小的史思明部,弑君的名头一被扣上脑袋,他严庄就是篡位者最好的靶子。
这种给别人做嫁衣裳的事,老于官场的严庄是断断不会做的。
但如果安禄山死于手术,那一切便不一样了——罪魁祸首是一个义愤填膺的医者,他可以顺理成章地主持正义,不过这正义到底是朝向哪方就很难说。
严庄千算万算,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料到,他想借下杀人的那把手术刀来自一千年后的未来。
显然,这位老谋深算的谋士并没有选择成为他口中拨乱反正的英雄。
历史上更没有李明夷这号人物。
想到这里,一个微妙的念头忽然浮现。
义务教育塞给他的历史常识再一次维护了这段历史的正常走向,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不停推动着命运的转轮,让它驶向注定的结局。
笃、笃。
就在李明夷微微走神的时候,关闭的门又被敲响。他以为是林慎回来了,随口道:“请进。”
得到屋主的应允,木门嘎啦一声被推开。一道沉着、冰冷的脚步徐疾向他走来。
李明夷豁然抬眸。
一道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面前。
第86章从未听说过的第三位手术医生
门外凛风肃肃。
年轻的燕将一身铁甲沐着寒光,横刀挂在腰间,步履间碰撞出沉闷的声响。
行走在安禄山的行宫中,还能被允许佩刀,足见其部族在燕帝国中的权势。
这人李明夷倒是已经打过数回交道了。
史思明长子史朝义,将来的末代燕皇。
说来还是这位史部少主把他拉进浑水里,但其目的显然不在于向安禄山尽忠,似乎也无所谓能不能讨到好处。本该算在史朝义头上的功劳,倒是让严庄半路截了个胡。
功劳变成苦果,这大概是严庄怎么也没预想到的。
至于相当沉得住气的史小将军,按理应该正扮演着一个忠君不二的青年将才,跟随其父史思明在太原战场厮杀。然而手术定下仅仅不到三天的时间,就引得这匹小狼现身。
由此可见,尽管这场手术秘而不宣,安禄山的病症早就无法遮掩。现在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各方势力密切关注着,不仅严庄想借刀杀人,史思明部也蠢蠢欲动起来。
唯一的区别在于,史朝义肯定不会打着忠唐的旗号。
你方唱罢我登场,安禄山的麾下也开始着火了。
对于伪燕王朝的内部争斗,李明夷本来既不关心,也没有参与的兴趣。但不知不觉已经被卷到漩涡中心,周遭隐隐的风浪,似乎正在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更大的波折。
思忖之间,对方的步伐已经停下。
史朝义将佩刀解下,十分有礼有节地放在案旁,屈膝坐了下来。
客人已经摆出诚恳的姿态,李明夷也不打算直接撵人,索性听听此人又有什么说法。
夜色已深,史朝义也省却寒暄,道了句叨扰,便开门见山亮明来意。
“先生曾极力劝阻陛下治疗眼疾,义敬重先生为医之道,未曾勉强。而今阁下却反口答应施治,至少该给我一个交代。”
这是来跟他讨账了。
李明夷直言:“任何手术都有利弊,作为医者也只能向病人建议,不能替他们决定。”
话是大实话,但未必是对方想听的。
“此言差矣。”史朝义抬额看着他,“人之双目已盲,即便令其复明,也无益于疾病。救其眼疾等于杀其身躯,恐怕不是明智之举。”
对方漏夜来访,竟然是准备正儿八经地和他讨论治疗方案。